拥抱世界的港湾连接天下的彩虹
文/姚中才(广东省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创作委员会副主任)
开平是广东著名的侨乡,在这个侨乡里有一个隐秘的小村,曾经是一个让人闻之色变的地方——玲珑村,一个深山里的麻风村。
玲珑村在地图上找不到名字,距开平县城30多公里,是一个山深林密的地方。民国初年,这里闹土匪。土匪把山寨修在树林深处,现在钻进去,枯树杂草之中还存有残墙断垣。这里有典型的南方丘陵地貌,都是连在一起的小山包,有一些水田在山谷之间,谷也不深,有几幢灰砖的房子,那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建筑。杂乱的灌木丛和野竹林有一种原始和古朴之美。
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,董淑猛一待就是18年。陪伴他的,是与他志同道合的妻子徐娜。
01
故事得从年开始讲起。那一年,董淑猛刚刚大学毕业,到广东来找工作,与位于医院结缘。
医院医院,医院的院长,管着几号人,照顾着一群治愈和未完全治愈的麻风病人。这些患者和康复者,在这里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村落。
麻风是一种由麻风杆菌引起的慢性传染病,发展到后期会造成皮肤溃疡、肢体残疾。患有此症的患者一直遭受到社会的歧视和恐惧,因此麻风村都建在深山、海岛等与世隔绝的地方。医院始建于年,先后有多名麻风病人住在这里,最高峰时有多人。随着老人们去世,目前还剩36名麻风病康复者。近几十年来,没人想来医院工作。张荣卫即将退休,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接班人。
张荣卫在县城里遇上了正在找工作的董淑猛和徐娜,他热情地邀请他们走进了玲珑村。他说:“我快要退休了,希望你们能留下来。”
董淑猛和徐娜委婉地说需要跟家人商量后再决定。张荣卫没有强求,说:“既然来了,顺便到病区去看看吧。”
到了病区,一群老人已经等候在门口,有的弯着腰拄着拐杖、有的戴着假肢站立着、有的坐在凳子上轻轻地喘气,虽然他们衣服破旧、四肢残疾、面部苍老,但那一双双眼睛充满期待,董淑猛和徐娜的内心一震,这群人需要帮助。
在返程的火车上,董淑猛趴在窗前,脸埋在双臂间,直想哭。火车在阳光里,疾驰过高楼大厦,待他终于抬起头,已过了广东境内,窗外一片漆黑,什么都看不见,但他的脑海里依旧是玲珑村的山坡、菜地,还有灰扑扑的房子里那些期待的眼神。
这时候,董淑猛的手机响了一下,是张荣卫发过来的短信:“好儿女志在四方,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工作,这里有苦有甜,也有美丽的人生。”
这条短信让他和徐娜开始重新审视这份工作的意义。他们回到学校后,向麻风病防治专家咨询,才知道原来中国麻风病领域还有许多空白,多数麻风病防治工作者年龄比较大,非常需要年轻人的加入。董淑猛和徐娜那段时间的内心非常矛盾,他们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玲珑村里那些老人的眼神。不就是偏远和孤独吗?如果在麻风病领域做得好,也一样大有可为。两个年轻人下定了决心:去玲珑村,用青春去守护那些孤独的灵*。他们的就业协议一签就是15年,就是做好了把这辈子献给玲珑村的打算!
02
年7月,董淑猛和徐娜在这片土地开始了他们的工作和生活,但实际情况远比他们预想中更艰辛。
张荣卫让财务预支了元给董淑猛及徐娜,并带他们到附近的金鸡镇购买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品。董淑猛和徐娜的家就安置在旧楼二楼一个房间,里面有一间算不上厨房的厨房,以及一个没有卫生间的冲凉房。
早上7点半,董淑猛和徐娜来到了康复区,和护理员一起到每个病人的房间查房,看病。医院除了听诊器和血压计外没有其他医疗设备,董淑猛和徐娜为病人诊病时,除了用眼睛观察外,有时还得用手直接触摸病人溃烂的部位。刚开始的时候,他们都是全副武装,戴着口罩憋着气,不仅是防传染,更是因为伤口溃烂的气味让人难以忍受。张荣卫用自己的经历来开导他们,渐渐打消他们的顾虑。慢慢地,董淑猛和徐娜也能坦然地跟病人聊天、玩游戏,甚至还到他们家里尝尝他们做的饭菜。
玲珑村里没有网络和电视,还时不时停电。一旦下暴雨,道路滑坡,出去的路就断了。医院远离市场,瓜果蔬菜和生活用品都要去10多公里外的镇上购买。有时候没有买到菜,只能就着咸菜下饭。董淑猛和徐娜都是城里长大的孩子,没有种过田,但迫于现实,医院旁边辟出一大块菜地,学着种各种蔬菜,过起了“自己动手、丰衣足食”的生活。
年,董淑猛和徐娜决定把家安在玲珑村,婚礼也选择在村里举办。婚礼由村里的老人张恩源主持,病人是这场婚礼上最重要的嘉宾。
年,董淑猛和老人们聊天,聊起想请老人们吃顿饭,庆祝他和妻子徐娜结婚10周年。78岁的张桃烈老人听了,瘪着嘴说:“你们就好啦,结婚10周年都可以庆祝,我们在一起几十年了,连结婚证都没有,更不要说婚礼了。”张桃烈说的是他和89岁的冯金恨。董淑猛将张桃烈老人的话记在心里。
同年年4月20日,一个很普通的日子,但对在医院生活了几十年的张桃烈与冯金恨、陈桂芳与张瑞心、朱郁孚与陈凤梅这三对老人来说,却是一个令他们激动的日子。清晨,他们穿戴整齐,坐上了董淑猛驾驶的车子,前往开平市民*局领取结婚证。这是89岁的冯金恨自入院以来第一次走出玲珑村。从被抬上车的那一刻开始,她就一直瘪着嘴笑,张桃烈一路上不停地在她的耳边絮叨着。60年前,陈桂芳和张瑞心相识于医院,10年之后,他们病愈后便生活在了一起,但是他们的关系一直欠缺一张结婚证。此刻,他们的手紧攥在一起,他们都知道,这是属于他们人生最神圣的时刻,虽然迟到了许多年,但是毕竟还是来了。18岁就被送到医院的朱郁孚在这里结识了同年的陈凤梅,他一辈子想的就是给这个和自己相濡以沫的女人一场婚礼。这天,他神采飞扬地对董淑猛说:“我们都这把年纪了,再不疯狂就真的老了,能简简单单地补办一场婚礼,我们就心满意足了。”
5月21日,鲜花、彩球、红地毯让寂寞的小山村跳跃着烂漫的欢喜。平日里空旷的院子里被四面八方赶来贺喜的人们挤得满满的。鲜花扎成的幸福拱门下,在欢乐喜庆的音乐声和全场嘉宾祝福的掌声中,三对老人穿着红色的喜服携手慢慢走过。他们走得神情肃穆、全神贯注。他们的爱情经历了数十年的长途跋涉,这一刻,终于走出了他们最期待的样子。他们的生活饱尝了这世间最残酷的炎凉苦雨,这一刻,终于迎来了他们渴望已久的幸福滋味。
董淑猛和徐娜蹲在三对老人面前,为他们一一戴上戒指。冯金恨因为双手残疾,无法佩戴戒指,徐娜便取出一条红绳穿在戒指上,挂在老人的脖子上。
03
又是大年初一,玲珑村的老人们都早早起来,等着饺子宴。
大年初一的饺子宴在玲珑村已经举行了十几年,好几位老人都学会了包饺子。一大早,他们就开始和面、剁馅、摘菜。穿着红马褂的义工们也来了,他们送来了各种各样的小礼品。董淑猛一边挽起袖子熟练地揉着面,一边控场:“肉馅再剁一会,等下我来调味道。”“芹菜叶别扔了,剁在馅里,好吃。”
对这些老人们,董淑猛从一开始就不限于身体上的诊治和护理,而是最大限度地让他们能拥有正常的生活,鼓励他们重拾生活的信心。麻风病会让亲人都远离,而董淑猛带来的关怀和爱,比亲情更为厚重。
张恩源12岁就来到麻风村。因为麻风病,他在几十年前失去了右腿。年,因为麻风病后遗症,他的左腿也被截肢了。失去双腿,他意志消沉,甚至产生了轻生的念头。看到张恩源喜欢摄影,董淑猛从江门市摄影家协会找来了一部相机给他。张恩源因此成了摄影迷,每天都挎着相机捕捉玲珑村里的点点滴滴。渐渐地,他变得开朗乐观,帮助村民们处理各项事务,还得到了“外交部长”的美称。
在医院,老人们身体上的残疾痛楚或许能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,但是心灵上的刺却一辈子也拔不出来。许婆婆在医院已经住了40多年了,很少外出,也很少有人来探望她。她在这个小小的院落里白了头发佝偻了腰。在整理许婆婆的资料时,徐娜发现老人的户口并不在医院,便约着丈夫一起到镇上去给老人开户籍证明。在办理户籍手续的时候,徐娜又诧异地发现,许婆婆的儿子就住在镇上。那一刻,徐娜心里一阵酸楚,也萌生出一个强烈的愿望,就是让许婆婆的儿子到医院来看望母亲。他们费尽周折找到了许婆婆儿子的住址,便一趟又一趟找上门去。一开始,当许婆婆的儿子得知母亲还活着的时候,惊呆了。因为他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告诉他母亲已经去世了。后来得知母亲是麻风病人时,许婆婆的儿子又犹疑了,担心和母亲相认后会受到亲戚朋友的冷落、鄙视。于是,徐娜一有空就跑到镇里去找他,向他科普麻风病知识,向他介绍许婆婆的状况,向他表达一位母亲的孤独和渴望……讲着讲着,徐娜自己已是眼含泪水。
终于,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,许婆婆的儿子带着全家人走进了医院,跪倒在了老母亲的膝前。那一刻,许婆婆的眼泪像泉眼里冒出的山泉,怎么也止不住。
这些久困于玲珑村的老人一辈子很少走出山区。他们有一个心愿,就是想去看看大海。
于是,董淑猛组织老人们去台山赤溪的黑沙湾看海。当翻卷着浪花的大海横在他们面前的时候,他们浑浊的眼亮了起来,他们干枯的脸上有了滋润的水色。
董淑猛像孝敬自己的长辈一样,孝敬着玲珑村的老人们。
年2月1日,董淑猛因为右侧腹部疼痛医院住院治疗10天,被诊断为肝硬化,胆囊炎,他瞒着别人只说是胆囊炎。住院期间正值春节,他带病筹划了年初一的包饺子活动。年初一上午,医院打完针后,又自己开车赶回玲珑村跟老人们一起过节。他知道,有他出现,老人们的心里才会踏实。6月19日,董淑猛再次医院,被诊断为肝硬化失代偿,急性胆囊炎,在医院整整住了19天。
董淑猛和徐娜刚到医院工作时,玲珑村里还有70多人,到现在只有30多人。董淑猛和徐娜意识到记录下这段历史的重要性。他们在平时工作中,有意地收集玲珑村老人的故事和用过的旧物件,并为老人家拍摄各种照片,留下他们生活的瞬间。年1月7日,玲珑麻风博物馆完成了第一期的布展工作。1年多来,先后有50多批次多人次参观了玲珑麻风博物馆。
董淑猛和徐娜用自己的青春和爱让麻风村充满了温暖和温情。麻风村最终会消失,但他们留下的故事将会一直温暖人间。
END
华夏期主编∣刘迪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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