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许多普通大众甚至部分科室医生的心中,麻醉医生的工作内容是空白而轻松的,是「打一针麻醉药就可以下班了」。
但事实是,TA们每天的工作都需要紧绷神经,TA们面对的战争时间跨度往往更加漫长。结合国内麻醉医生数量不足的现状,我国麻醉医生不得不承担更加繁重的压力与超负荷的运转。
在这个拥有14亿人口的国度里,有9万人选择在手术台旁默默守候。TA们与大部分人素不相识,却在机体最脆弱的时候陪伴着你。
年11月1日,上海交通大医院麻醉科医生江金健不幸离世,终年30岁。
谨以此文缅怀江金健医生,谨以此文献给所有奋战在医疗事业一线的医务工作者。
本文作者:凌肯麻醉医生按下暂停键,苏醒开始了。静脉泵中乳白色的丙泊酚停止泵注,缓缓下降的镇静药浓度就像退却的潮水,将安然入眠的病患卷向沉重的现实引力。不久之后,他将醒来,继续面对残酷的人间。台上的外科大夫眼里满是疲惫,长达十个小时的夜台手术结束,身体和精神双双跑完马拉松,现在是讨论夜宵、回味术程的时间。绷满的神经明显松弛下来,他们最紧张的时刻过去了。但麻醉医生的考验还远未结束。就像满载而归的远洋渔船,经历了惊涛骇浪与辛苦劳作,港湾里灯塔的光芒已柔情在目——只有船长知道,湾岸前绵延的暗礁旁散落了多少残骸,想要安全到岸,还需打起十二分精神。病人的血液与肝脏内,无数药理反应正在悄然上演。[1]每一次复苏,都是久别重逢丙泊酚浓度的迅速下降让美梦碎了,这种与MichaelJackson死因纠缠不清的镇静剂是安眠的使者,是逃避现实的乌托邦。MichaelJackson(图虫创意)当它扼住脑干网状结构上行激活的通路,再严重的失眠者也会悄然入睡,再痛苦的现实也会融化成迷幻的梦。当剂量足够大,输注足够快,它能让你遗忘世上一切不愉快,但代价是呼吸与心跳被一同遗忘。[2]随着镇静作用的消逝,模糊的意识渐渐复苏,台上的肉体开始感知与记忆,从听觉到触觉,各种生理反射渐次从抑制中恢复。麻醉医生要做的,就是见证面前的病人重新学会呼吸,学会咳嗽,学会睁眼,学会运动,也无奈地见证更多痛苦的降临。监测显示,血液中的肌松药物早已代谢完毕,神经肌肉接头处的乙酰胆碱重新夺回自己的领土,缩小的瞳孔逐渐放大,呼吸道的平滑肌在默默收缩。很快,数亿次呼吸练就的肌肉记忆让呼吸肌幡然醒来,汇合成一次又一次微弱又努力协调的吐纳,与麻醉机那单调而强力的机械通气对抗着,宛如剑指千军万马的孤独骑士,誓要自由。这一切都被年轻的麻醉医生看在眼里。气道压力的骤然变化,病人体动的蛛丝马迹,面前的这条生命在抗争束缚他的枷锁——是时候解放他了。在这之前,还有一件事要做。呼吸机环路被暂时打开,顺着气管导管,一根吸痰管被小心置入,深入到导管尽头的气管,吸引出粘稠的痰液。吸痰——将呼吸道黏膜腺体分泌的体液排出,防止引发更严重的呛咳、堵塞气道甚至窒息——注定是痛苦的过程,特别是当患者的口中还捆着一根深入肺脏的管腔时。[3]前一秒还是神游太虚的仙人,后一秒就在剧烈的呛咳中铩羽摔入人间。发现口中有异物的恐惧,不亚于电影里被异形寄生的桥段。醒了,这下是真的醒了。剧烈的呛咳让病人憋红了脸,急切的呼唤响彻耳边,突然涌入的巨量信息让大脑几乎宕机,冥冥间竟涌出一种类似午睡惊醒的荒谬感。还来不及思考,另一种强大的存在展现了它的意志。腹腔内脏里,切口皮肤处,被激活的神经纤维疯狂输出着脉冲电流,顺着髓鞘的高速公路涌入大脑皮层,贯彻着人类进化过程中伟大的保护机制:疼痛/逃避。这些尽职的细胞正忠诚地履行着警告的职责,疼!有危险!快跑![4]疼痛来了,这是人性真正的敌人。图虫创意
镇痛药,现代医学创造的核武器疼痛的威力如此巨大,能让妙龄少女撒泼国骂,也能让纹身大哥嘤嘤泪下。疼到变形从来不是一句玩笑,疼得死去活来或许真是性命有虞,手术室从不意外拳打脚踢与狂呼乱叫,也总有可怜的人们挣扎着摔下手术床,狂躁地拔出留置针。在疼痛面前,道德与自尊毫无意义。幸好,麻醉车上的弹药储备很充足。分类抽好的镇痛药在注射器中整装待发,阿片类药物静悄悄等待着,期待进入静脉,前往脑干孤束核、下丘脑、蓝斑与受体进行亲密的约会。阿片类镇痛药,这现代医学创造的核武器当量极高,它们在掌管人类情感与精神活动的大脑皮层里施展着魔法,若干蛋白质构象的可逆变化,内啡肽分泌曲线的短暂震荡便让无边的欣快感直冲云霄。这时,无数疑问正涌上麻醉医生的心头。提前给予的镇痛药看来是杯水车薪,还要继续用吗?用哪些?用多少?如果镇痛不足,剧烈的疼痛会继续折磨这位老年胰腺癌患者,让不得不在深夜毫无尊严地嘶吼。然而一旦药物过量,阿片类镇痛药强大的呼吸抑制作用会摧垮脆弱的自主呼吸,苏醒不可避免的延迟,继发更严重的并发症。它是疼痛患者备受摧残后的久旱甘霖,也是让瘾君子堕入地狱的催命神符[5]。犹豫并没有持续多久,适量的镇痛药极大缓解了面前这个消瘦老人的痛苦,理智从谵妄中恢复,呛咳被有效抑制,听得懂医生的指令,可以正确动作——是拔管的时候了。没有更多犹豫,明确操作规范后气管导管沾着粘稠的痰液拔出咽喉,就像修完房子拆除脚手架,这个动作通常代表着麻醉结束,总算结束了。——不对!呼吸不对!麻醉医生刚刚舒展的眉头再次锁紧。气道!气道!气道!刚刚还呛咳出高额潮气量的老人此时静悄悄的,那么安详、平静,只是忘了如何呼吸。呼吸遗忘、呼吸暂停、呼吸抑制…….一连串触目惊心的并发症名词跃入脑海,麻醉医生有些慌乱,却牢牢记得一个词:气道!气道!气道!无论是呼吸中枢抑制导致的驱动力不足,还是分泌物太多堵住呼吸道路径,保持气道畅通是一道死命令。缺氧往往是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,老年患者在缺氧几十秒后,神经中枢和重要脏器便会纷纷陆沉,生与死的天平歪向一边。顾不上这么多了!赤手掰开牙齿,放进口咽通气道,顶举下颌角后娴熟地托起氧气面罩,监护屏幕上的氧饱和度已经跌到85%,单调而刺耳的警报像是夜半索命的鬼。一边托着下颌,一边紧张的呼喊病人的名字,麻醉医生有些窘迫,心中懊悔对老年病人复苏风险的低估。是肝功能不好,代谢麻醉药物能力下降?还是病人多年抽烟导致的肺功能障碍?台下轻松的空气不觉间被抽空,所有人都意识到,船到不了岸,此前所有辛苦的努力都会白费。ICU在联系,拮抗剂已经给药,托下颌关节不是个轻松的活计,麻醉医生的手指正在逐渐失去知觉,和重力拉锯的双臂微微颤抖。要不,二次插管?但这意味着更多的气道伤害和更长的苏醒时间,还免不了去一趟ICU,继发肺部感染的几率会大大增加。恍惚间,麻醉医生耳边回响起刚入职时那位大佬鞭辟入里的教诲。「做麻醉,是门艺术,选择的艺术。你的每一个选择,每一次应对,都关乎台上病人的命!」对面,二线麻醉老师刚放下听诊器。「呼吸音还不错,吸痰的效果应该可以,目前的问题就是药物代谢缓慢,自主呼吸和生理反射恢复困难……要不,插管送ICU?你已经守了十几个小时,太辛苦了。」几乎要点头的时候,麻醉医生突然想起谈话签字时家属满眼的期待,「我爸爸的命就拜托您了!您多费费心……多费费心……」已然佝偻的中年人止不住地弯腰,神色里满是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拘谨与讪笑。图虫创意
「还是再等等吧,病人术后还要一大笔花销,去趟ICU,买营养液的钱可能都难了」,疲倦的麻醉医生试着打了个趣,「我这没事。你看,氧饱也起来了,我自己找时间休息。」「行,有事随时联系我,我去旁边诱导,那边等着呢。」走廊里的催促一声声传来,二线老师只得快步离开,去喂养其他嗷嗷待哺的台子。生命节点前等待的守望者
天,已经鱼肚白了。时间是精通游击的战术大师,在你全神贯注时如风一般溜走,又在你疲倦难熬时从角落里跳出偷袭。但麻醉医生早已习惯这套伎俩,他深深地明白,自己就像在生命节点前等待的守望者,而面前这位旅人,只是略有迟到,但绝对不会缺席。终于,台上的老人睁开了睡眼,用清醒而有尊严的意志,重新拥抱这个人间。此时,距离手术结束已经4个小时。
麻醉医生终于笑了,他嘱咐面前的病人平静呼吸,不要睡觉,「一会儿就能回病房见到家属了」,他的声音有些沙哑,步履也开始蹒跚。走出这扇门,麻醉医生与病人之间的联结就基本结束了。很少有病人知道,这位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的医生,陪你走过了怎样的一段路。「幸好,病人没事。」将病人送回病房后,这个蓬头垢面的麻醉医生终于有了难得的闲暇与放松。落地窗外,上班的人潮渐渐汹涌起来。夜,结束了。(责任编辑:刘昱)本文作者:医院麻醉科住院医师;首发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