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12月1号,义工张姑娘在泗安的最后一天。
一大早她出现在大樟树下。因为要离开,一夜都没睡好,她说:“心紧,被子压在身上很难受。”这一段时间,因为太操心,张姑娘心脏病犯了。
“我就是放心不下,我住在楼上,老想到楼下需要人,没办法让自己静下来,想去做事,其实,有时根本也做不了多少事情,就是心累。除非住到外面去,才能真正休息一下。”张姑娘这样解释她们离开的原因。
小凤说:“她就是操心的命,几十年都是这样。”
小凤是张姑娘的女儿,年,小凤才十个月大,父亲就去世了。从此,母女俩相依为命。小凤能干,坚强,一直被叫成“凤儿子”。
小凤说:“她心脏一直有问题,我还没有上小学那阵,她就犯病了,我在家看护她,打水做饭。刚开始我很害怕,害怕她突然死去。我跟我妈说,你要是死了我去哪儿呀?她就给我写了一些电话,托付后事,还告诉我,如果她死了,就去找谁谁谁……,这样的情况后来出现过好多次,我也就见惯不惊了。”
张姑娘最后一次为少宽婆婆理发
很快,大樟树下聚集了不少村民,张姑娘开始给少宽婆婆理发。
这些年,村民的理发几乎由张姑娘包揽。她担心自己走了,一段时间没有人上门给他们服务。就想抓紧时间多理几个。
黄少宽旁边还有几个轮椅也在等着,大家心情都不好,没有人说话。
张姑娘年来到泗安,义务服务这么多年,她也很舍不得这些需要照顾的老人。
她忍住泪,一边理发,一边跟我说话。
小凤忍不住流下眼泪
小凤去了姚伯那里。
这两年,姚伯一直是小凤的照顾对象,也是她最不放心的一个老人。
我去的时候小凤正在给姚伯喂饭。她很认真地把鱼刺挑出来。又用一把剪刀把不容易嚼的菜剪成小段,然后和稀饭拌在一起,一勺一勺喂他。
“姚伯最喜欢吃鱼了。”她的声音有些哽咽,我这才注意到她已经泪流满面,她怕姚伯听见,强忍住,不敢哭出声,泪水滴在小桌子上,发出滴哒滴哒的声音。
一大早,小凤就鼓着勇气来找姚伯,对他说要走的事情。
和她预想的一样,姚伯当时就崩溃了,甚至说,死掉算了。
小凤开始安慰她,她和韦姑娘一边帮姚伯剪头发剃胡子,一边告诉他,医院已经安排其他人照顾了。
老人家慢慢平静下来。
小凤最后一次帮姚伯整理蚊帐
姚伯今年八十五岁,因为麻风病导致面孔变形、身体残疾。
小凤说:“以前,因为生活不能自料,又没有专人照顾,他身上散发出臭味,衣服常年不洗,久了就更臭了。他脾气很大,我刚来时也被他训过几次。他几乎没有视力,我收拾房间,他还不放心,要凑过来看一眼,其实他看不见。”
小凤每天早上六点钟过来,帮他收床、收被子、整理蚊帐、倒尿,再喂饭、聊天。今天是最后一天,小凤帮姚伯整理好蚊帐,把冬天的被子衣物都收出来,放在衣柜里,然后牵着手告诉他怎样摸到……所有能想到的事情她都做了。
谢伯在学习使用灭蚊器
如何把灭蚊器插入
离开姚伯,小凤又去了谢伯房间。她帮谢伯弄来一个电热灭蚊器。虽然天气不热,没什么蚊虫,小凤还是提前给他讲解,认真告诉他怎样使用这个东西,还一再叮嘱,如果里面的液体没有了,就不能再用了。还有一丝视力的谢伯盯着灭蚊器看了好一阵,终于看见了里面晃动的液体。小凤放心了。
接着,小凤又帮谢伯剪了指甲,临走时,留给老人一个特意准备好的小篮子,里面装了棉签、指甲刀和药品。
几年前,初来乍到的小凤在给村民补衣服
小凤还在吉林一所私立学校读中学时,母亲就去了麻风康复村服务。
小凤说:“我挺支持她的,后来,她打电话来,让我不要上学了,她说:‘来这儿吧,老好了,’
我当时以为她疯了,我还在上学呢。当时我也很迷茫,完全不知道麻风村什么样,觉得自己不会去那里,过了几天,我又突然改变了主意,决定去麻风村。”
张姑娘说:“小凤决定来,我反倒犹豫了,担心她将来会后悔。我还在想,是不是她受到了什么挫折,是不是学习不好,被老师批评了。我就赶紧回家去找了她们的校长。学校的校长、老师和同学都对她不上学表示惋惜。老师不让她走,对她说,你好好学习,将来可以管理麻风村嘛。”
自从小凤做出决定以后。为了不让别人有闲话,她就更加努力学习,也更加珍惜和老师、同学的关系。
张姑娘喂村民吃水果
终于,张姑娘带着十五岁的小凤去了南昌的麻风康复村,呆了一段时间,医院康复中心。出于感谢,医院给义工们安排了楼上最好的房间,装上空调,还提供了生活费。
“刚来那些天我不习惯这里的生活,整天昏昏沉沉的,只想睡觉,不想做事。”
“不久后,在这里服务的其她几个义工调走了,泗安医护人员也不够,就让我负责护理麦婆婆,见到她我才知道,她的伤口溃烂三十年了,那真的是整个泗安溃烂最严重的伤口。”
“麦婆婆最后的日子很惨,大小便失禁,溃烂处的毛细血管也爆裂,整个人的面皮变白,但她从来不抱怨,每次帮她护理好,她不说别的,只一再说:‘哎呀,多谢啊,姑娘。’因为她的伤口面积太大太多,每天我都要提前撕很多胶布,长长短短的像裁缝裁剪一样,贴在包扎车上,还要动脑筋想,怎样根据伤口的形状去包扎,尽量让她不疼。”
“麦婆婆去世前,留下一个手镯给我,我一直保留着。”
讲述这些往事时,小凤的声音很轻,我听着却很震撼。
马鹄头赶来,张姑娘在安慰他
眼前的泗安弥漫着一派伤感,平时常常糊涂的许梅英起得很早,一见面就喊着小凤姑娘;
彭海堤反复询问她们离开的时间,要来送行;
招载钊恳请我帮他拍一张合影,他说,以后可能没机会了;
马鹄头推着轮椅远远赶过来送行,这个喜欢开玩笑的老头也哭了;
杨亚福是电工,因为耳聋,平日里对谁都不理不睬的,今天哭得特别伤心。小凤也很意外:“除了理发,只是帮他取过几次快递”;
一区走廊里,黄美齐和吴俏荣坐着轮椅赶来,见到张姑娘,两个婆婆大声哭起来,整个走廊都听得到。张姑娘俯下身蹲在她们面前,一边流泪,一边安慰;
同样坐在轮椅上的伍运啟跟在她们身后,也流着眼泪……
两个婆婆失声痛哭
几年来,这些老人被张姑娘母女悉心照料,突然听说要离开,怎能不难舍难分。
漫长岁月里,休养员们早已习惯了她们无处不在的勤劳身影:日常护理、喂饭喂药、洗澡擦身、理发、做清洁……她们和其他人一起编织了一张助困大网,用无疆大爱包揽住泗安岛上的全部需求。一旦有人医院,她们都要去探望,比如:黄浩树摔伤,郭增添卧床,王德妹手术,杨四妹截肢……送菜、煲汤、照顾、洗衣,有时甚至一天几次;正是这些点点滴滴汇聚成爱的潮水,此刻,决堤溃坝般奔涌而出。
张姑娘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司徒老人的身上
大家为母女两送行
这是一个特殊人群,因为麻风病,他们曾深陷苦难,党和政府给了他们越来越好的生活保障和医疗条件,医护人员、义工、志愿者们奉献出大量爱心,让他们的晚年有了依靠和安全感。
谁说泗安不需要眼泪,这是人与人之间情感的流淌,泗安需要爱,这些带给他们尊严和快乐的关爱如同一缕缕温润阳光,洒在他们身上,也温暖了这个越来越和谐美好的国家。
离开时,一区外面和过厅里都是人
下午两点多,张姑娘和小凤拿着行李从二楼走下来,我跟在旁边,刚刚转过弯,楼梯下面的场景让我为之一震:二三十个老人家正等候在过厅里,其中还有一些坐在轮椅上的重度残疾者,已经止住眼泪的母女俩又一次哽咽了……
装上行李,车缓缓驶离,她们挥着手,看着窗外那些日渐衰老而残疾的身影渐渐消失……
再见了,泗安。
黄焱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