摘要:中国现有麻风病院(村)所,麻风病治愈者20万,其中10多万人有可见性的残疾。过去五年的时间里,摄影师JT去了50多个麻风病康复村,拍下十三万张素材,记录这些正在消失的村落和人。
图
JT
文
张楠茜
编辑
林鹏
过去五年时间里,自由摄影师JT辗转寻找麻风病康复村。上世纪五六十年代,为了集中防控、治疗,麻风病人自愿或被迫集中居住,他们走进偏僻的村落,开垦田地、与残缺共存。到了八十年代疾病得到控制,麻风病村被叫做“康复村”,很多人治愈了,却遭遇社会偏见和亲情隔阂,余生至死也再没有走出过与世隔绝的村落。JT去过很多个只有四五个老人的麻风病康复村,也去过一个孤零零的海岛,两位老人住在那里,生活必需品靠船运送过来。老一代正在逝去,村里成长起来的第二代、第三代后人,却因袭着这种疾病的污名,和主流社会格格不入,他们走出村子或者面临婚嫁时,甚至不敢如实报出自己的家世。以下是摄影师JT的讲述:大约五年前,我开始拍摄麻风病康复村系列照片。在走访的过程中我发现,政府已经完成了消灭麻风病的任务,人们现在的物质生活会比以前整体要好,但是村庄普遍存在的问题是老龄化。麻风病是一种慢性传染病,主要病变在皮肤和周围神经,很多患者手脚失去知觉,长时间后会足部手部溃烂,严重者需要截肢。
上世纪五十年代,全国麻风病人达到过50万人,因为没有特效药,病人被传染之后只能进行隔离治疗。八十年代,中国引入氨苯砜为基础的联合化疗法,控制住了麻风病病情,但作为治疗集中地的麻风病村落遗留下来。
麻风病康复村里的老人们在玩牌。麻风病得到有效控制后,人们普遍把麻风村叫做康复村或者麻风病康复村。我去过的麻风病康复村有两种,一些是当年不准村内结婚,因为男女不平衡,村子里很难找对象,村外人又歧视他们,所以很多村民没有后代,最后只剩下一些老人,村子凋零很快;有一些村子可以内部通婚,繁衍生息,麻风病康复者有了后代,慢慢向自然村落转变。
一些村子只剩零星的老人,我去过广西梧州的一个岛上,一条江把岛和陆地隔开,岛上只有两个老人,当地的民政局每隔一段时间给他们送一些东西。很多地区都有这种倾向,政府会合并村落、安排老人到新的村落或疗养院里去,但是有些老人不愿意去,他们在一个地方生活了一辈子已经习惯了。图为因患麻风病被截肢的老人。
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,麻风病肆虐之初,很多患者受不了身份的转变,就自杀了,我曾经在一个麻风病院里找到一个死亡登记册,50年代到60年代里,登记册上有将近1/4的人都是自杀的,包括服毒或投河。能活到今天的人,是靠意志力、残缺的身体,一步步走过来的,是真正的胜利者。年-年某地的死亡登记册,有人服毒自杀,有人投河自尽。
得麻风病之前,他们是工人、农民、教师、医生,有正常的人生,很多二十多岁的人未来的生活还没展开,因为生病,他们的人生发生断崖式的转变,或被强制、或自愿,去到远离人烟的深山、孤岛、村落,在一无所有的环境中开垦生活。我把还在世的麻风病康复者的照片,和他们的病例、个人信件等等放在一起,组成个人的记忆。这位老人以前是他们村里治吸血虫病的医生,染上麻风病的时候才二十六岁,新婚不久的妻子也和他离婚了,他就一直单身到老。老人一直保留着年轻时的结婚证。
那个年代,他是高中毕业,已经算高知了,但是进了麻风村只能开荒种地,他一是没有这种经验,二是病情加重,干不了体力活,到后面生活越来越困苦,一度只能到处借钱为生。他有记日记的习惯,一开始的日记还在鼓励自己,“把病养好以后,继续服务人民,报效祖国!”后来,日记本完全成了记账本,今天借了谁多少钱,谁借了我多少钱。左起分别是老人保留的:“老伶辅助申请书”、毕业照片、卫生学校毕业证书(注:“伶”应为“龄”)。
我见到这位老人的时候,他的眼睛几乎失明了,听力也不好,生活无法自理,手指已经全没有了,一只腿膝盖以下截肢。我后来再跟村里联系,听说他已经去世了。五年的时间里,我去过全国50多个麻风病康复村,拍下了十三万张素材。一开始拍的时候没想那么多,随着深入接触麻风病康复村里的人们,发现他们坚忍地一步步跨过苦难,所以照片越拍越多。麻风病康复村老人肖像照组合。不仅是拍摄个人,也会在荒废的房子找到一些被遗弃的历史物件。一些旧时的信件。
这是我在云南省大理一个县的废弃麻风村里找到的卷宗,描述了要给一个犯人判死刑的故事。卷宗上说,某某在隔离治疗的两年时间里,不仅与女病人通奸,还抢劫杀人,法院要对他判刑。可以看出当时这个麻风村内部的秩序是混乱的,我想把这些材料构成整体的叙事,汇总村庄的集体记忆。拍摄过程中,听过一些质朴而曲折的爱情故事。下图里的男人向我讲述了很多。他和妻子二十出头的时候就认识了,但那时候因为各种原因错过了彼此。多年后再次相遇,女人已经经历过一段婚姻,离婚了,独自带着孩子生活,男人向女人求婚,但女人想着,自己是彝族人,寨子里离过婚的女人不多,为了避嫌,就拒绝了男人的求爱。男人遇到了别的女人,砸锅卖铁凑够了彩礼钱,未婚妻却在结婚前一晚突发疾病去世。他收拾好哀伤,出去赶马,日子一天天过去。又过了很多年,两人重逢,男人此时得了麻风病,两人开始互相通信。有一次他写信问她,“为什么不愿意嫁给我?”她说因为自己离过婚,而且小孩是最重要的。他就回信说,“你太傻了,不管怎么样都喜欢你的,会把孩子当做我亲生儿子一样。”后来两人在一起了,一直生活到现在。女人话不多,有一天我帮她做饭,随口问到她老家的情况,她就淡淡地说,我只有我的老公和儿子,我才知道,家里一直反对她和一个曾经的麻风病人结婚,和她断绝了关系。他们以前养了两头牛,都被偷了,现在只剩这一头骡子,是最后的财产,也是唯一的生产工具,男人年轻的时候跑马帮,特别威风的,因为麻风病而截肢,现在只能骑骡子。他牵出这头骡子,还想给我演示一下怎么骑上去,但我看那天骡子比较暴躁,怕有危险就制止了他。在广西博白的一个村子里,我遇到麻风病康复者的孩子,他在麻风病村出生和长大,虽然住进了新的房子,但是也在麻风村旁边,所以没能脱离这个环境。他初中就辍学,去过广东打工,和工友住在一起,别人问他从哪里来的,聊到以前的事情,都没法说实话。他一直想离开,离开后不习惯,又回到这里。那天下雨地很滑,喀斯特地貌陡峭,他带我爬上一个小山坡,去看老房子,一走进这个几乎只剩石板墙壁的空房,雨过天晴,突然出太阳了,他伸手,看向天空,我就拍了下来。麻风病康复村里第二代人会比较难,他们正好经历了一个断代,好多人没上过学、也不识字,有人找不到对象,只能在同村或是其他的康复村里找。
现在的第三代、第四代好很多了,但是在个别地区还是存在严重的歧视问题,比如因为附近的村子或地区的居民抵制,他们不能上学等等。
麻风病康复村的少年。
有一些人不是麻风病人,但是社会边缘的流浪者,也住在麻风病康复村里。贵州的一个村子,山路陡峭,窄的地方不到半米,我走了三个多小时才到,村里只剩三个老人,六十多岁的两兄弟和一个哑巴奶奶。
老奶奶没得过麻风病,她在六七十年代流浪乞讨到这里,村民接纳了她,就生活了下来,后来和村子里的一个康复者结婚,生了三个小孩,但儿子出去后再没有回来,两个女儿嫁到外地也不怎么回来。老人出去背物资回来太困难了,政府雇了一个专员,每个季度送一次物资。
她住在茅草屋里,还没通电,白天也点着蜡烛。目前麻风病康复村的扶持项目,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,消除歧视和扶贫,公益组织做前者,政府做后者的多。老人更需要的还有情感陪护、生活护理等。歧视现在仍然存在,我去过香格里拉那边的村落,当地还没有公益组织进入,我挨个打听麻风村在哪里,一些村民的脸色就变了,眼里都是惊恐,说没有人会专门跑去那个地方。有很多东西没有在照片里面展示,有一些是因为太没尊严了,所以没放出来。有一次拍摄遇到老人,突然从楼梯上滚下来,满脸是血,我第一反应是去扶起他,不是拍照。
有些我前几年去过的村子,再回去已经没有人了,麻风病康复村老龄化本身已经很严重了,村子消失得比一般村子更快,甚至有一些村子的老人会在床底下放一瓶农药,如果有一天下不了床,动不了了,就喝下去。
很多老人经历了一辈子的苦难,对现状感到满足。去年我和一个老人聊天,他说现在都不想以前的事情了,做梦都不会想,如果整天想起故人的话,他根本就活不到今天。
(应受访者要求,JT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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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楠茜
能做事的做事,能发声的发声。
小昼